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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建荣 | 史语所心眼俱盲:毛汉光率先挑战陈寅恪范式
首先,第一位叫毛汉光(1937-)。他在《中央研究院成立五十周年论文集》(1978)中,发表〈唐代大士族进士第〉一文。内中直接挑战陈大师说武则天不仅革李唐的命,抑且发动社会革命,用科举制埋葬了门阀贵族制。科举制阻挡了门阀子弟出仕,却方便了平民穷儒凭真才实学通过公平的科举而入仕。陈大师的大发现让学界的韭菜们拼命顶礼赞叹,绝不怀疑。然而,毛汉光撒出一箩筐数据,指出门阀子弟不仅可通过荫任入仕,同时也可循进士第出仕。亦即,门阀子弟有双重管道握在手里轻松入仕,他们照样是其活跃时代的天之骄子,并没有因为武则天蓄意消灭他们而凭空蒸发了。就像他们的先祖在九品中正制时代垄断仕进途径一般,现在换成科举制时代,门阀子弟同样胜券在握,成为每回科考的常胜军,让一群陪考的黄巢们咬牙切齿。毛汉光摧破陈大师提的武则天终结门阀制的假说,完全以铺排直接证据而来,而迥非陈大师的臆说可比!毛时龄41岁!
毛此文后来收载到1988年出版的《中国中古社会史论》(台北:联经)中,大陆要到 2002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简体字版,大陆学界才有人如梦初醒,原来陈大师假说早就不成立,被毛汉光给破解了。
现在讲第二位挑战陈大师门阀垮于武则天说的人,也出身史语所,他叫卢建荣(1949-)。他在 1993 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机关报: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,发表〈中古彭城刘氏宗族团体之研究〉一文。在此文中,他指出了门阀乡居支配地方的秘技是搞宗族团体这玩意,但门阀身怀神兵利器却不珍惜,竟然轻乡居重京居。门阀到了京师无法聚族群居,于是家族边界大大缩编成四代同堂的形式。这在当时有个叫得出字号的「谱」:「再从同居」(即共曾祖父的堂兄弟小家庭组合在一起)。这是重度押宝帝国永远统治天下的无担保愚行。另一方面,到京师过生活的彭城刘受到重击的,不是科举制阻挡其仕进之路,而是政治打压,把刘氏主支之一连根拔除。然而,刘氏另一主支和一些散户单家并未受牵连,照样存活下来,而且活过武则天朝。只是整体家族郡望没有高宗之前、北魏未以降那么强盛罢了。这是用个案破解武则天用科举埋葬门阀制说!
卢建荣第二次向陈大师理论系统寻找目标物之举,是陈氏的唐廷与河北热战不断源于河北胡化说。卢氏在2000年在史语所宣读论文:〈河北抗争的文化逻辑:兼论唐河扈从主义关系说〉,表示河北是个胡化为主的文化地理空间说,是不成立的,在彼处,其实汉化踪迹是更甚于胡化的。这且不说。连抗唐运动乞援的历史资源也是汉人式的,什么六国连横抵抗「秦师」(按:三镇文士刻意将派自关中的唐军故意比附为「秦师」)。这是河北三镇活化古中国战国时代历史知识的伎俩异常明显。但真正深层因素是,镇帅与文武群僚之间因平日的恩义关系,到了战时强化体现为凝固的主从关系,且唯主命是从,以致不惜战死、也要守护河北自治体制。就河北文武僚吏而言,天下再也找不出有像河北这片土地,可提供们优渥的生活条件,他们为了眼前再美好不过的生活,也要抗唐到底。卢建荣指出,是这个主从关系与美满生活的无可替代性,深化了河北统治集团的抗唐意志。在此,我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释,我指出三镇内部行的是扈从主义关系模式。镇帅与群僚上下之间形成 patron(恩庇主)与 client (扈从者)的关系。我试以人群纽带关系,并用以取代陈寅恪的族群(偏文化属性的)关系的解释模式,来说明 中晚唐唐(廷)河(北)的关系。这样的解释模式未料在十二年后有位美国学者叫Andrew Chittick 的,在其探索五至七世纪的建康朝廷与襄阳军镇之关系上,也用上了。他并不知,是我在研究唐廷与徐州关系,以及唐廷与河北三镇关系上,于二十世纪九〇年代末,先后使用过这种解释模式,早走在此君之前十二年以上!南京大学出版社于2021年1月出此书中译本时,也不知这一学术发现的资讯。这在本书第三章和第六章会具体提到。而我上述发现,在更大倚重面上,是得益于出土河北墓志,是当年陈大师无从寓目的材料。后来卢氏将 2000 年此文提炼成一部专书,叫《飞燕惊龙记——大唐帝国文化工程师与没历史的人》(台北:时英,2007),更具体指出陈大师唯事文献而不及出土遗物遗迹之缺失之外,更在所仰赖文献上犯了解读的大错。那是更踢向陈大师的治学命门所在了。这是后话,不赘。
回到卢建荣93年刊文,从91年7月投稿,到92年2月,费时八阅月,经四次编辑会议都予搁置不论,这是一波四折。直到有委员臧振华抗议所长、两位历史主任,还有一位资深研究员(他们大名分别是管东贵、邢义田、杜正胜,以及庄申等四人),不但议事逾期(规定只议两次便祭出委员票决的决议),而且说词重复。臧氏的提议,便在收到卢氏针对邢义田主笔上百条疏失指控下予以驳斥,才进行表决的。最后表决,7票赞成、4票(便是以上四人)反对,卢文因而获通过刊登。倘依照学术基本面运作,应该是最迟不超过91年10月便有好结果的。93年文是在陈大师徒孙辈,即上述四位当权派,抵制下,靠其他非历史学门三组,即语言组,考古组,以及古文字学组,共六位委员,再加上一位历史学委员毛汉光的支持下给予抢救而获刊登的。看样子,要上述四位历史委员看清卢文有着挑战陈大师的学术意义这点,那是过于抬举他们了。他们是透过编委会这个权力机构在对一位晚辈进行学术迫害。他们才懒得理会该所有着继承陈大师学术传承的神圣光辉使命呢。卢氏91年时龄42,何其荣幸仰承一所长、二历史学门主任,外加一位资深研究员,如此热情款待啊。或问:多数外行学门人都不同意四位反对者坚持半年多的看法,何以反对者会如此激情演出呢?撇开邢与卢有个人恩怨这点不谈。其他三位反对者,都在1988年史语所首次票选所长事件上,结下梁子所致。1988年,管东贵与毛汉光因竞选所长,导致两派结怨。中央研究院院长最后圈选票数低的管某任所长,如此一来,拥毛派一方更加不服气。两派从此拉开阵势互干。这次因卢文议题,双方火并。其他学门人心之肚明,历史学门分裂导致恶斗不断,一切无关学术,却可以学术为名进行连番血斗。这就是陈寅恪其徒孙辈好学未必,好斗则毋庸置疑也。
附带一提的,倒是我在93年2月升等的一件外审审查文中,该审查人特别看中刘氏宗族研究一文,说作者功底已超越陈寅恪治学。这是明眼人看出此文的学术境界所在。这无异在打脸以上反对此文者!很可惜我不知此人是谁。他的意见与所中当权派对我的评价,完全不是一条路的。他甚至为我叫屈,说史语所打压我十余年不得升,莫此为甚。他还不知此文能刊登,是经过一番血战而来的呢。卢氏93年文要挑战的,何止陈大师。他还挑战东瀛的大学者谷川道雄《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》一书对坞堡的解释。卢氏以为,坞堡是异姓连盟组合的自卫团体,避居人烟绝少处。但人烟稠密的汉代乡里社会,却有同姓自卫团体。他们多系门阀强宗大族,却不需迁徙便可自保有余。这样的社会势力能走过政治风暴的漫漫长夜三百多年,更值得探究。在无险可守的平原、在动荡的岁月,山东门阀可在祖地屹立不挠。这比起旋起旋灭的山中坞堡,不是更有研究价值吗?
卢氏于2000年讲论会所宣读文,为不再蹈覆辙,自是不会投稿史语所机关报,而任由当权派来践踏。该文是投稿国史馆会议论文集刊出的。在史语所讲论会当场,当年反对我的四人,只有杜正胜(其时他是所长)一人在场。他有发言,但没理会拙文有挑战陈大师理论这一学术意义。尽管我在拙文结论处,用斗大标题字写着:「替代陈寅恪典范的解释方案」,也没引起与会者注意。一副陈大师理论兴亡光我等屁事的模样!
史语所先后在1998年、2008年,举行庆祝史语所70年和80年成立所庆。在98年那次,特邀陈弱水撰文讲陈寅恪学术,文题曰:〈现代中国史学上的陈寅恪——历史解释及相关问题〉,完全是一副读书笔记模样,档次很低。我很为该所感到可悲。最了解陈大师学问的人,全所首推毛汉光,但他早在94年被当权派排挤出所,自是不会找他来讲。其次深思陈大师学术的,就是在下我了。他们也没把我放在眼里,自以为是地,推出陈弱水这位逊咖来讲强人的强学,结果被陈弱水给讲得弱到不行。2008年那次,更教一位妄人,叫李贞德的,来演讲(或说仅仅发表意见),讲史语所时兴的新史学,叫做新文化史。我是在美国真正学过新文化史,回国后就以新文化史矩矱做研究的,李贞德在美国尚不知新文化史为何物,当然也没修过这类课。她回国后也没见她做新文化史,只是将研究议题从汉律转到汉唐间妇女医疗史(按:其恩师杜正胜钦定给她的题目)。这样就叫做新文化史,新史学。看来陈大师为史语所树立的大破大立的学统,完全被陈弱水、李贞德之流,给抛诸脑外了。正确说,以上陈、李两位后辈,完全不解陈大师的学术意义,就妄言他们自己在做开天辟地的新学问。
我今天把当年发表过的93年文和2000年文,与其他四篇新、旧文一起汇整, 经过一番前后贯串、相互联通的手续,而推出本书。其中一文是讲中晚唐淮北军民抗争。我原本在97年投稿杜正胜创办的《新史学》,被他们硬压两年,先后经过黄宽重、梁其姿两任轮值主编,都石沉大海。我遂向当时助理编辑蒋竹山,要回稿件,还说要检附退稿审查意见书。结果意见书上只写二行字,大意是说我程度差,连节度使和神策军中尉都分不清云云。原来他抓我校对疏失,打字小姐打了一大堆节帅,打顺了,把偶一出现的禁军统帅,误打成节帅。当然也怪我校对不精啦。这便授审查人以口,说我连官制都不知,暗示其他论点不观也罢。我程度如此差,莫说高中毕不了业,恐怕连进大学历史系都难,遑论进史语所了。我怀疑,这是黄宽重教黄清连审的。我一时气不过,便取此审查意见书去见现任轮值主编林富士,表示抗议。他看了哈哈大笑说:「所以,每年换主编很重要。」这是避重就轻的回应。这证明一件事,我投书评、介绍西史名著之类文,给《新史学》,是当权派可容受的范围,逾此则非挡不可。
所以,本书有三文是教史语所当权派给退一次稿失败,给退稿一次成功。还有一文虽没投史语所当权派把持的一流刊物,而是在该所讲论会大堂正式宣读,摆明来踢陈大师的馆来的,但他们活像不知有陈大师这件事,更别说陈大师学问、陈大师学术传承意义这类事了。
之后,于2004年,我离开史语所,海阔天空地任我遨游于学海。为拓展我中古史知识版图,总有与陈大师知识帝国接壤之处,我难免会与陈大师展开对话。这在我《白居易、欧阳修与王安石未竟之业》(2013)以及《唐宋私人生活史》(2014)两作之中,都留下与陈大师论学的足迹。这些都让史语所打压不到,就不去讲它。
史语所就像一个大富人家,家底殷实,千门万户充满绫罗绸缎,却满地遗弃, 无人闻问。这中间有两把神兵利器,一支刻有毛汉光用剑,另一支刻有卢建荣用剑,都被所中当权派任意丢弃,任由他们混在一堆锦缎妍罗之中。两把神剑即令偶尔暗中吐光,却不见异代有缘人来拣拾,并取以练成陈家剑法的绝艺。
是为序。
卢建荣写于2021年3月9日
卢建荣《唐宋吃喝玩乐文化史:园林游憇、饭馆饯别与牡丹花会》出版
台湾史坛·书讯 | 卢建荣《明清闺阁危机与节烈打造》出版(附自序)
卢建荣主编:《史语所愧对祖宗法:学术对话不再?》(社会/文化史集刊26)出版
卢建荣主编:《中研院「毁」人不倦》(社会/文化史集刊27)出版(附编辑室手记)
李戡《蒋介石日记的滥用:杨天石的抄袭、模仿与治学谬误》出版(附:卢建荣序)